双面张雨生，看似乖巧的反叛者

正在热播的音乐综艺《声生不息·宝岛季》中，有人不在舞台上，却频繁被提及，他就是张雨生。

他发掘了尚且青涩的张惠妹，扶持过初露锋芒的郭富城，和他同期出道的张信哲在节目里说，“小宝（张雨生）是80年代很有代表性的歌手，到现在为止，没有一个华语歌手有他这样特殊的音色。”

节目在回顾台湾金曲的视频中，展示了1992年春晚舞台上，张雨生和毛阿敏、刘德华共同演唱《心中常驻芳华》的经典画面；讲述滚石和飞碟两大唱片公司争霸时，张雨生作为标志性音乐人再次出镜；节目采访的两岸音乐人在聊到音乐启蒙时，也时常提及张雨生。

更精彩的是之一集结尾的金曲大合唱环节，节目选择了张雨生的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，从街头路人的哼唱到两岸音乐人激情飙歌，全场沸腾。第二集运用如今的数字技术，实现了张杰和张雨生隔空对唱《天天想你》，台下的何炅老师热泪盈眶。

▲张杰和张雨生隔空对唱《天天想你》

这不仅仅是节目组的偏爱，更证实了张雨生在台湾乐坛的地位不容小觑。他凭借高亢清亮的嗓音，演绎了许多传唱至今的经典歌曲，开启了台湾流行乐的新纪元。

然而，在火遍街巷的流行金曲背后，他的痛苦却极少有人知晓。看似娃娃脸、戴眼镜的邻家男孩形象，实则以爆裂的决心，度过了叛逆的一生。

1966年，彼时《外婆的澎湖湾》还未唱响，澎湖尚且是一座有点闭塞的小镇，除了黏腻的海风令人偶感烦躁，其余时间大多是风平浪静的闲暇。

6月，烈日灼灼，澎湖眷村的张惠美刚煮好饭，隆起的肚子一阵绞痛，被村民手忙脚乱送去医院。下午一点半，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，闷热的天气突然由晴转雨，将医院附近给妻子买饭的张建民淋得湿透。

“就叫雨生吧！”初为父母的两人商量着。他们不会想到，这个呱呱坠地的孩子，长大后被老天追着喂饭吃，以清亮高亢的嗓音，唱遍两岸大江南北。

▲婴儿时期的张雨生

其实张雨生的天赋有迹可循。爸爸张建民是康乐队（类似文工团）的男高音，妈妈张惠美则能歌善舞，两人在队里相识相恋，生下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，血液里流淌着音乐基因。

爸爸经常随队去外地演出，妈妈生娃后也要继续工作，以此维持并不富裕的家庭。所幸张雨生小时候性格乖巧，即使被寄养在队里也不哭不闹，甚至有点内向少言，大人们逗他开口唱歌，他是百般不愿意的。

内向的孩子通常早慧。别家的孩子在外面疯跑时，他却喜欢蹲在家里守着收音机，伴着呲呲啦啦的噪声，认真聆听里面的人讲故事。六年级时，他读到徐志摩的诗，心动万分，开始尝试写诗、写故事。

读到国中，张雨生因为擅写作文，获得了参加作文比赛的名额，他却感到奇怪：为什么一定要用毛笔写作文？为什么不可以用钢笔、原子笔、铅笔？老师敷衍回答道，“没有理由，就是学校的规定。”

类似令他不解的规定还有：强行剃掉学生的长发、考试分数低就体罚学生、随意搜查学生书包，长期生活在刻板的管教下，他的疑惑渐渐升级为愤怒，称打人的老师是“杀手”，桀骜不驯写在年轻的脸上。

▲青年时期的张雨生

最终让他爆发的是 “连坐”事件。那天，班上有调皮学生冲女老师吹口哨，老师怒火中烧，却逼问不出是谁干的，呵斥全班受罚，每个人都狠狠挨了教鞭三下，边打边骂，张雨生也不例外。

本就厌烦学校的规矩，这次又遭遇无妄之灾，他感到羞愤难当，却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实，留下字条便愤然离家出走了。母亲急得吃不下饭，跑去报了警，却在第二天看见他独自坐在天台上，沉默不语。

后来，张雨生开始沉迷于哲学书籍，彻底解开了思想的缰绳，生出许多超越同龄人的思考。他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批评校方、改革教育的文章，“我当教育部长时，要取消一切不合理的规定。”此后，他被列为不受欢迎的学生，成为教官的重点关注对象。

中学时期的张雨生，尚未开发出音乐方面的天赋，却在文字和思想上初露锋芒，展现出反叛者的性格特质。而真正让他走上音乐之路的，是一位亲人意外的离世。

1986年，又是一个暑气蒸腾的夏天，张家父母带着孩子们去溪边玩耍纳凉，还准备了烧烤食材。谁也没想到，妹妹张玉仙突然意外落水，被急流冲出去数百公尺，救上来时呼吸尚存，却被不负责任的医生误诊，耽误了宝贵的救治时间，最终离开了人世，年仅15岁。

彼时张雨生正值大一暑假，和同学在外玩耍，晚上回到住处才接到家里的 *** ，妹妹突然离世，他竟连最后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。突至的变故让他缓不过神来，那天他一夜未眠，瞪着天花板，直到眼睛酸涩流泪，脑海里反复浮现妹妹的笑容，心脏一次次被攥紧。

张雨生虽年少叛逆，但和家人却亲密无间，妹妹张玉仙是他童年更好的玩伴。和内敛多思的张雨生不同，张玉仙天性活泼，也爱唱歌，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百灵鸟，闯入张雨生沉闷的生活，带来一阵轻快的风。她成日围着哥哥转啊转，絮叨着想当歌星的梦想，张雨生耐不住她的纠缠，答应她以后两人一起“纵横歌坛”。

▲张雨生和妹妹的合影

种种画面宛如昨日，兄妹约定却再难实现。命运给予的一记重击，让张雨生陷入虚无主义，失去了生活的方向，整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，谁喊他名字都不应答。

直到有同学问他，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木船民歌比赛？他本想拒绝，转而想起和妹妹的约定，如果她还在，一定会想去。从未在公共场合唱过歌的张雨生，这次鼓足勇气报名了比赛。他决定带着妹妹的愿望走下去，实现她未完成的梦想。

之一次登台，他的脸庞尚未褪去青涩，抱着母亲在高中时送他的吉他，自弹自唱了一首美国摇滚乐队Air 的歌，一开口就凭借实力派的嗓音征服了比赛现场，顺利闯进了决赛。

▲年轻的张雨生

张雨生因此备受鼓舞，大二开学后报名了吉他社，组建了自己的金属乐队 Spot，这个表面内向实则叛逆的少年，继文学之后，找到了第二个宣泄情绪的出口——摇滚乐。

Queen、Guns N' Roses、Deep ，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摇滚乐队，在他的灵魂深处久久回响，内心的猛兽被释放出来，他可以尽情嘶喊，挣脱束缚，表达最真实的自我。

乐队不仅为校内的活动站台演出，还接到了校外的商演，虽然每人只有三百块钱的酬劳，张雨生依然暗自欣喜，「哇塞，太棒了，不但省了一顿饭钱，还有钱赚。」彼时的他并不向往功成名就，只是深知父母养家不易，一直希望自己能挣些外快，负担在校外搞音乐的开销。

▲身穿蝎子乐队T恤的张雨生

大二暑假，张雨生跑去台北打工，在西门町的酒吧做驻唱，半个小时四百元。他唱的那些摇滚歌曲通常没什么人听，但他毫不在意，反而唱得更自在了。在这里，他遇到了制作人翁孝良，对方说自己写了一首歌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来唱，问张雨生要不要试试，这首歌就是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
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张雨生成为金属团Metal Kids的新主唱，凭借一曲原创摇滚乐《 on Fire》，唱进了“热门音乐大赛”的总决赛，斩获更佳主唱的称号。舞台上的他身穿破洞牛仔衣，带着皮质铆钉手环，连声音都是为摇滚而生的金属质感，一幅朋克青年的模样，和之后出现在电视上的形象全然不同。

▲张雨生参加热门音乐大赛的现场

一边在音乐大赛中崭露头角，另一边是制作人抛来的橄榄枝，机会似乎垂青这个热爱音乐的男孩。然而命运赠送的礼物，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，直到多年以后，张雨生才惊觉，自己被命运推着走了很远，已望不见回头路。

1988年4月，初夏的高温刚开始炙烤，台湾本土碳酸饮料黑松沙士就卖得异常火爆，这一切要归功于大街小巷循环播放的广告歌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，鼓舞人心的歌词和激昂透亮的声音，点燃了无数普通人的奋斗热情，男女老少都会唱一句“我的未来不是梦，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”。

飞碟唱片趁热打铁，借助张雨生小个子、戴眼镜、政大高材生的形象，将他包装成正能量的青春偶像，走亲切的邻家男孩路线。随后为他量身定制首张专辑《天天想你》，销量高达七十万张，张雨生成为深受大众喜爱的流行偶像。

▲《天天想你》宣传图

而此时的他还是在校大学生，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巨变，依然处于懵懂的状态。接连不断的采访、录影、记者会、演唱会，24小时被公司安排得满满当当，连吃饭睡觉都要挤时间，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，人变成了赶场的机器。

原本习惯独处的他，如今走到哪里都被人群簇拥，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，这让他感到压力倍增。每次有狂热的粉丝追着他要签名，他都难以招架，一边推脱一边逃跑。甚至每晚睡觉前都会大哭一场，来发泄心中积压的郁闷。

张雨生觉得自己很幸运，年纪轻轻就火了，可眼前的一切并非他所想，“其实我本来就是喜欢各种挑战的，在学生时代参加金属小子（Metal Kids）合唱团荣获更佳主唱时，我的头发是向上冲的朋克头，可是后来在唱片公司的包装下，我的头发只好塌下来，外表乖乖地唱起纯情青春梦歌曲。”理想与现实的落差，撕扯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。

而叛逆之所以称为叛逆，在于打破世俗既定的规则。服役的两年，也是蛰伏的两年，他常常趁战友睡着，偷偷练习作词作曲。两年后，他带着新专辑《带我去月球》归来，一手包办了词曲制作，可见从偶像歌手转型原创音乐人的决心。

▲1992年，张雨生在北京演唱《带我去月球》

这张专辑既有现实主义的反思，也有纵观古今的豪迈，大到战争与和平，小到街边乞讨的老人，将自己喜爱的文学和历史融入其中：

少年击剑更吹箫，不爱财宝爱英豪

少年吟诗更 *** ，不羡人间羡唐朝

少年狂狷更急躁，不知跋扈知炫耀

——《总发游》

面对万众瞩目的期待，张雨生交出这样一份“另类”的答卷，听众纷纷表示失望，专辑销量断崖式下跌，质疑的声音甚嚣尘上。

为了挽回口碑，唱片公司在同年推出《大海》这张专辑，词曲大多出自他人之手，以芭乐情歌为主，将歌迷喜欢的高音发挥到极致。唯一一首张雨生原创的歌曲《心底的中国》，亲手写下家国遥望的乡愁，呈现出和整张专辑气质迥异的厚重感。

结果正如我们所见，《大海》这首歌获奖无数，超高的传唱度，再次把张雨生推上神坛。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开心，在给女朋友的信里写道，“制作得再精致的皮偶，终究仍是傀儡！”

▲张雨生《大海》MV片段

1994年，魔岩三杰（窦唯、张楚、何勇）和唐朝乐队登上红磡的舞台，中国摇滚乐犹如一把熊熊烈火，点燃了现场八万青年的热血。张雨生也迅速加入这场浪潮，推出全新原创专辑《卡拉OK·台北·我》，顶着全公司的反对声，将离经叛道贯彻到底。

这张专辑大胆地采用Live的形式，真人演奏，现场录制，一气呵成的高难度，融合了实验摇滚、布鲁斯、古典乐等风格，打破了传统的歌曲结构，不愿炫技般展示高音，而是加入先锋的采样，沉迷于悠长的器乐间奏，满满文思融入诗篇。

“一些同业认为在商业机制下，我有够胆大妄为，制作助理一再提醒我费用超支的情况，公司内部屡屡投来的迷惘但同情的目光，为宣传的切入点伤透脑筋……然而，状况与变数终会过去，唯有作品会留下来，那些用心、那些灵光闪动瞬间的惊喜会不断带给后继的人希望！”

▲热爱音乐的张雨生

然而，张雨生再次遭到市场的抛弃，媒体评价这张专辑“过于超前”，销量比《带我去月球》更惨淡。虽然早已料到结果，他还是万分沮丧。

无论是商业和创作专辑交替发布的节奏，还是在专辑里见缝插针加入自己的原创，他困于现实的魔咒，却从未放弃过表达，剖开了最真实、最脆弱的自己，却换来潮水般的批评和白眼，捧着一颗赤诚火热的心，却发现无人在意。于是他明白了，万众喜爱只是假象，人们偏爱皮囊大过灵魂。

1997年，第三张原创专辑《口是心非》发表，封面上长鼻子的匹诺曹仿佛在暗示什么。张雨生在创作手札里引用了约翰·列侬的话，“这整个音乐商业真是恐怖至极，完全是他妈的屈辱生涯！一个人必须彻底地羞辱自己，才能达到披头士过去的地位，而那正是我所深恶痛绝的……”

这时，他已经是捧红张惠妹的乐坛前辈，可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倔强，和从前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并无二致。如果说青春期的叛逆是荷尔蒙作怪，那年近三十的“叛逆”，是张雨生出道多年，经历娱乐圈的浮浮沉沉，在现实和理想的漩涡中挣扎抗衡后，依然遵从内心而活的选择。

▲《口是心非》专辑封面

然而天不遂人愿，命运对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。《口是心非》发表仅仅六天，张雨生就因疲劳过度，在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，经过24天的抢救，还是遗憾地离开了人世。

这场意外让《口是心非》成为张雨生的遗作，因此销量相较于前两张原创专辑有所提升，但始终没超过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《大海》的影响力。上天赋予高音成就了他，也束缚住了他。

张雨生年仅31岁的短暂一生，如烟火绚烂，似流星划过，痛痛快快地燃烧过。他曾说“超越是我做唱片时更先考虑的事情，其次是诚实。”他这一生亦是如此，超越了偶像歌手的身份，诚实面对自我的表达，哪怕没人听，也要说出来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，是理想主义者的孤勇，也是表达者的宿命。

CAST

撰文｜火龙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