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耿翔|让土地收下神的粮食

发布于:2024-11-08 作者:admin 阅读:74

沿着一个人石头一样的背脊

一把镰刀,在它离开/铁匠铺之后,必须有一块/裸在河滩里的石头,献出一身的粗糙/去磨砺它的每一天。我看见一滴清凉的水/沿着镰刀的刃口,反复引流/石头里的火焰。我还看见/一双有力的手,把它传递到/庄稼的身上。

我家的墙壁上,很整齐地挂着几把麦镰。

墙是它们长久的栖息之地。一年有十一个月,它们都被取掉镰刃,一身木质的镰头、镰把上,只能找到几个明亮的镰牙,是用铁打的。它们被挂在墙壁上,身体里没有一点动静,不想夏天,不想麦田,也不想手握它们的人。只接受空气中一些细腻的尘土的覆盖,在时间或亮光,企图侵蚀它们身上的木纹时,好有一些微薄的遮蔽。

能经常抬头,用目光看上它们一眼的,在这个陈年的屋子里,只有我一个人。那时,我们经常坐在煤油灯下,剥着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。这样的夜晚,我的身子就成了灯光的剪影,映照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。我在成半夜延续的这种单调的劳动中,也有意移动自己的身子,心想父亲把麦镰挂得这么高,白天用手摸不到,趁着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剥玉米,我就用我的影子摸。

麦镰,我特别喜欢麦镰的样子。

那些木匠们粗大的手,怎么把一把麦镰做得这么诱人?它小巧的镰头,修长的镰身,特别是镰头和镰身的衔接处,只有指头那么粗。我那时说不上它像什么,感觉在所有的农具中,就是麦镰的样子好看。现在想来,这些乡村里的小木匠,其实都是一些大匠。他们懂得割麦的辛苦,人在那样大的日头下,要把身子半卧在田野里,再把长得半人高的麦子揽进怀里,然后挥动手中的麦镰,一镰一镰地割下去。应对这样的劳动,没有一把好的农具是不行的。

应该有一个木匠的出现。

他借助于神力和想象,要造出之一把麦镰。

对于神的土地上的麦子,它像一个显得很神圣的图腾。

而看着一直穿行在乡间的木匠,我很怀念他们的祖辈,怎么用那么夸张的手法,设计出一把麦镰的每一个部位。他们懂不懂得劳动中的美学,我不知道,但他们一定懂得大自然,懂得大自然与人相处的某些玄奥。后来,我在观看一些世界著名雕塑家的作品时,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麦镰的造型。甚至在一些书里欣赏女人的身体时,也想起在马坊,至今还沿用着的麦镰。特别看着它最细长的部分,必然让我联想到许多舒展的东西。

在很多热心乡土文化人的眼里,以为麦镰这种农具,正在乡村里开始消失。他们或拍照片,或写文章,或建民间手工艺馆,把麦镰也摆进去。我倒没有这么想过。我以为把属于田野和农家墙壁上的麦镰,摆进这些人为的地方,有点矫情,有点对农业祭奠的意思。其实他们不懂,不懂得在大地的某一处,都有可能被麦子覆盖着,而且是永远的。比如在马坊,那些高岭山上的大块大块的坡地里,收割机是没有用的,这里只有用得上麦镰。比起大面积平整的土地,这样的地形在大地上随处可见。我们不可能改变大地的形状,也不可能改变生命,对农业最基本的依赖。

我从马坊走出来,对于这块土地,我有我的想法和担心。就说这一把麦镰吧,我在农村的时候,一到忙天,大人一边把麦镰从墙壁上往下取,一边念叨着一些很老的木匠的名字。一打听,全是很久以前的名木匠,都能做一手很好的麦镰。当时在村上有名的木匠卫卫爷、拐里娃、疯驴驴,不知是他们的多少代子孙。我能记起的,在一村的木匠中,卫卫爷的麦镰是做得更好的。现在呢,这些人大多都去世了,村上后来的木匠的手艺,特别是做麦镰的手艺如何,我不得而知。

这样操心做麦镰的木匠,我是想农业在大地上,要始终保持住它的一种诗意。一把精致的麦镰,一把好看的麦镰,无论是握在手里,还是挂在墙壁上,都能带给人一种劳动的激情。我在村上的时候,谁家的麦镰更好使唤,一村人是很清楚的,他们在村里的地位,是那些不讲究农具的人家,无法攀比的。和我们住一个院子的章娃大的家里,没有一把麦镰,夏天收麦,用的是平时斫柴割草的草镰。一家人葳在地里,速度慢不说,麦茬高低不平,像用犁犁了一遍。父亲很生气地说,割麦咋能像斫柴呢?多一半的麦根被带走了,也把地力带走了。

我在地里拾麦穗时,也注意看一律马耳形、寸半高的麦茬,真像一种神赐的图案,被锋利的麦镰刈割在大地上。等我知道了世界上的许多传奇后,我把这种景象,也叫作麦田里的“怪圈”。而它的制造者,是一把永远握在马坊人手里的麦镰。

写到这里,我的目光应该从麦镰的木质部分移开。

写一写那些磨镰的声音,才会使麦镰出现整体的生动。

我对麦镰的喜爱,勾画出马坊人自古及今,对于手里的农具的崇拜。我也因此对麦镰,存有一颗质朴的诗心。我这样写过:一把镰刀,在它离开铁匠铺之前,必须有一块裸在河滩的石头,献出一身的粗糙,去磨砺它的每一天。我看见一滴清凉的水,沿着镰刀的刃口,反复引流石头里的火焰。我还看见,一双有力的手,把它传递到庄稼的身上。

磨镰的声音,在什么时候响起来,都很动听。

蘸水的弭面石,在镰刃上来回移动着,会发出细密的沙沙声。

也传递出磨镰者的内心,在一年之中,有着怎样的愿景。

我的记忆里,住在门头的八爷,是一村最会磨镰的人。他家有一棵高过数丈的大榆树,把院子罩得很阴凉。一块磨镰的弭面石,就栽在大榆树的旁边。他是朝鲜的亲爷,由于我和朝鲜整天在一起,这个有着神树一样的院子,我是可以随时出进的。我叫大榆树是神树,因为在马坊人的拜物意识里,凡是长得超过想象中的树,都叫神树。八爷的个子很高,一年四季,裤腿都在半天里。别人磨镰,是用麦草枝试锋利,八爷把磨好的镰刃,直接放在头发里试。因此,我很注意他的头发,一直是灰白的,经常被镰刃试得长短不一。后来,他当兵的孙子,给他买了一件没挂面子的羊皮袄,除过最热的天,他一直穿着它。我的印象是,这个把镰刀磨得锋利的老人,最后活成村上一只最老的羊了。

有一年发白雨,雷在他家大榆树的身上,击出了一丈多长的裂口。好多年里,大榆树是带伤活着的。它没有死,它下面磨镰的声音,也没有死。村里人说,八爷的皮袄不挂面子,大榆树才没了皮。我却相信,那是上天把那个年代里,一村人藏在身上的伤,裸在这棵树上让我们看。

而让人倒下身子,也要操持着的磨镰的声音,总是在地头上响起。

一趟麦子割下来,不仅割麦子的人累了,割麦子的镰刃也累了。尽管割麦人会不讲究姿势地,跌坐或倒卧在地头上,但麦子一片片地黄过来,逼着他们赶紧把镰刃磨好后,再拾起身子,再扑进麦田里。

我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。

后来,我也在这样的场面里出入,成了一个彻底记住它,并且在多年以后,回过头来复述它的角色。我想那时,田野里的阳光一定很多,麦穗上的风一定很少,我们身上的汗水,一定洇着扑来的轻尘。大地供收割者舒展一下身子和呼吸的地头,一定放着一个感觉清凉的水罐。在忙着收割的田野上,它是唯一的静物。紧靠它,应该立着几捆麦子。磨镰的声音,就从这些静物身边响起。我能看见水罐的罐耳,罐绳,罐里蓬着几根麦秆的水,就是看不清,那个低头磨镰的人的面部表情。

我以为,那才是田野的表情,麦子的表情,麦镰的表情。

它们被一块磨镰的石头,迎着阳光看见了。

我也以为,在一片倒下的麦子的根部,泥土应该更先触摸到,一块石头磨出的锋利。我也和许多收割者一样,我们抱扶麦子的手臂,有很多次被麦镰伤过。但有一次流血的过程是罕见的,我微闭着眼睛,透过云朵移过来的身影,突然看见遍地闪光的麦茬,让我的镰刀苍老,让我的田野苍老,也让我身上的太阳,在一天云朵的磨砺中,苍老下去。

但我后来觉得,我的手臂不是被麦镰伤过的。

它是被磨镰的石头伤过的。

被石头在镰刃上磨出的声音伤过的。

现在,我离村里那些做麦镰的木匠们,已经很远了,离村里那些让一把麦镰,苍老的麦田也很远了。但磨镰的声音,似乎离我越来越近,近到我开始认为,它绝不是一块从河滩里捡回来的弥面石,所能磨砺出来的。它是沿着一个人,石头一样的背脊,在他大步行走着的天地之间,很苍茫地响起来的。

当年在马坊,就应该有这种感觉的。

只是时间,把它一直封存在我的身体里。

而时间在今天,为什么把它突然打开,我不知道。我知道的是,我家墙壁上那些挂得很整齐的麦镰,已经散落在我离开后的民间了。在磨镰的声音不会衰绝的乡村,它们被另一双手磨过之后,能否怀着一个人的心情,很美丽地扑进麦田里,我也不知道。

让土地收下神的粮食

这应该是季节/为劳动者,打开的一扇命门/只要有足够的种子,带着空气或雨水/浑身疼痛的泥土,就会让它们幸福地落下/就会有隐秘之手,分蘖出/一片疯长的植物/直至秋天,让土地收下/神的粮食。

我一直相信:大地上的粮食是神带来的。

这不是一种简单的信仰。也不是一种简单的礼物。

它是神在一些欢喜的季节里,先让土地彻底地松动自己的身子,再让足够的种子,带上呼吸了很久的阳光,或带上突然遭遇的风雨,顺着一群农夫有着一定体温的手指,落入土壤最隐秘的地方。当我们从疲惫的劳动中,幸福地缓过神来,猛然看到的种子,以另一种形态从身边的土壤里出世时,太阳或露水,已先于人的目光,抵达这些很新鲜的生命体了。

接下来的日子,我们要风一把、雨一把地守候。

直到有一天,那些集体落入土壤的种子,在不同的根茎或叶脉上,被成熟地还原成更多的种子时,我们会平静地说:收下神的粮食。

这或许是粮食的平静。而多数沿用土地的肤色,开始在我们的胃里,大面积地散发阳光。这让我暗想,一个人可以知道得不多,但必须记住,来自我们身体里任何一个部位的力量,都是这些用颗粒聚集起来的粮食给予的。记住这一点,与记住我们的祖先一样重要,就像一卷发黄的老影像,对于一个村子里的一族人,必须在心上藏着或挂着,这是他们活人的一股脉气,一天也不能中断。

看着这些黄亮的谷物,被任何一位乡亲放在手上,都会心疼地揉搓几下,吹去带着土腥的壳,就香甜地在嘴里咀嚼起来时,我坚决地称呼这些谷子、糜子和豆子,一律是神的粮食。因为我在马坊的时候,粮食一直困扰着我们的生存。比如我一出生,就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,浸洇在我的青少年时代,都是粮食的极度缺乏和紧张。现在想一下,我们那个年月的土地上,人都在干着些什么?而记着季节生长的庄稼,能够在它身下的土里,安然无恙吗?

看着一群在人民的土地上穷折腾的人,神能不迁怒于这样的疯狂吗?

我一直目睹过这样的场景:一把种子,在一群人忍住饥饿的眼睛里,放大着土地深藏在马坊,或它身后的那些力量。我也由此想到了罗中立的油画《父亲》,并且想把这位画中的父亲,从川西一个不熟悉的地方,挪到我非常了解的马坊。我想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里的苦涩,他的双手,他的双手里的土碗,他的脸色,他的脸色里的贫穷,就是那个时代的全部造型和表情,甚至没有一点误差。但我要继续从这位父亲的茫然里,阅读那时的他,想过粮食是神给的吗? 不用猜测,这位父亲应该想到了,只是他的嘴唇在土碗的磨砺之下,已经很笨拙了。他不会这样表达,他只知道一位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,要小心地爱护粮食,要从它们处在幼苗时就开始爱护。

其实粮食在他们心里,就是一些能看得到的神。

我有时想,马坊人的许多信仰,存在于他们对粮食的理解和行为上。

在他们的心里,麦有麦的神,谷有谷的神,玉米有玉米的神。当它们依着季节生长的时候,比劳动还重要的事情,是要把这些神提前敬到。

我记得最感人的敬神活动,是正月三十了谷草。一捆捆在门窗缝里塞了半个月的谷草,连同从我们身上解下来,用五色布缝起来的财贝,一起放在头门口上烧。在乡村的年节里,这一个晚上最牵动人心。随着一村燎着的谷草,我们肩扛着一种在地里打土块的农具,一家一家地在燃烧过的谷草上砸。按村上老人的说法,之一次砸下去,看今年的麦花,第二次砸下去,看今年的谷花,第三次砸下去,看今年的玉米花。这就是说,在神给予这块土地上的众多粮食中,这几样最重要,而我们在每家门口的谷草堆上,至少要为着些粮食砸三下。这样的夜晚里,一村人没有了远近之分,也不记过去的仇恨了,都想在麦花、谷花、玉米花的飞溅中,让有着农事经验的老人们,很准确地判断一年的收成。

一句话,神在今年里,要给这个村子多少粮食?

一些女人,还要从谷草的灰烬里,拣一些燃烧过的财贝出来,抹她怀里孩子的手脸和胸背。看着许多孩子很黑的脸,我想我小的时候,也是在这样很温暖的乡村巫风里,一年年长大的。

马坊人最心疼麦子,认为这是土地生长出来的更好吃的粮食。他们对麦子的敬重,远远超过其他粮食。比如每年新麦一上场,每家每户都要炸油饼,以敬麦神。我家所在的四队,在木张村北边的红沟子,有一个山庄,种着数百亩麦子。在彦英当队长的时候,不像其他五个队里,麦收时在村上炸油饼,我们队把这种祭麦神的仪式,都放在这个山庄上。现在想来,祭麦神的实质意义,就是给已经累得没有了人样的社员们,改善一次生活。为了吃一次油饼,一队上的男女,都在红沟子的麦地里,弯腰挥舞着镰刀。我那时也挤在这些人群里,心里很少有麦子以外的想法。至于我看到的一村人,衣衫破旧地收割麦子的哀相,可能是今天才想到的,也许是对劳动者的一种误读,甚至是伤害。尽管我和他们处在同一块土地上,但我的最后离开,使我过早地忘记了,土地也有土地的快乐。

但有一点是对的,就是他们表情简单的脸上,一直保存着对种子的信任。

在许多人家里,种子是被装在粗布的口袋里,放在很热的炕角上,和人一起等着播种的季节的降临。在五黄六月,就是全部吃着野菜,也不能动一粒种子。记得天存当书记的年月,村上爱开批斗会。至于把四类分子耿寿昌、耿寿德弟兄俩拉出来再批斗,一村人都觉得与自己无关。天存嘴对着麦克风的声音再大,男社员照样吸烟打盹,女社员照样纳鞋赶活。但谁要是把队上的粮食,特别是做种子的粮食偷了,一村人还是会愤怒的。

有一年,我在村上当会计,一个叫狗蛋的社员,在二队的山庄铧角的一大片谷地里,偷了两老笼谷穗,书记天存让他担着谷子在邻村游街。几天时间里,我是早上送去介绍信,晚上再收回介绍信,以落实他游了几个村子。我知道他力气大,以为他能从那么远的山里,走夜路把谷子偷回来,这白天游街的事,不会有多累。其实我错了,那是一个人仅有的一点尊严,让他从心里累了。现在,我不能简单地指责他们,因为谁都知道,饥饿是最难忍的事情。

因此我说,在这块以粮食养生的土地上,不管发生着什么,写在农历上的季节,都会为劳动者打开一扇命门。只要有足够的种子,带着空气或雨水,浑身疼痛的泥土,就会让它们幸福地落下。就会有隐秘之手,分蘖出一片疯长的植物,直至秋天,让土地收下神的粮食。

我的记忆里,也始终站着一群手捧种子的人。这不是凡高的《播种者》的感染,是季节的呼唤,也是神的呼唤,马坊的每一寸土地上,都点种下他们的生活。从乡村里走出来,我知道一颗玉米,或一株谷子,我只要伸手,就能触摸到他们的呼吸,最终通向哪里?

我也知道他们给粮食,集体发下过一句誓言:一生在泥土里只活一次!

这是对神的誓言。而看着他们,继续从土地上收下神的粮食,我想提醒他们以后的人,要记住他们曾经饥饿的目光,要知道从心底里,开始一种对于粮食的歌颂。

注:

本文配图皆为梵高画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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